今天是2014年的中秋节,我想起了去年这个日子。
2013年9月19日,是我被平度官方构陷后羁押于平度看守所的第39天,被平度检察院批准逮捕后整整一周。这一天,适逢癸巳年的中秋佳节。
批捕之前,同号的狱友帮我分析说,如果不批捕,就说明你很快就走了,说不准还能回家过个团圆节;如果批捕了,就安心等着开庭吧。现在看,这话说对了一半。9月13日那天,我被告知自己被批捕。警察让我签字,我再次拒绝了。之后几天,心情灰暗,虽然这一结果在自己预料之中。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的。在同号狱友的关照下,在李会清、浦志强、周泽律师的关心中,我逐渐调适好心情,准备过节。尤其是,除了陈青沙之外,父亲和其他被抓捕的人都获得自由的消息,让我轻松不少。
看守所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吃,过节也不例外。这里的吃分两种:一种是财政出钱,包括早餐大米粥、两个馒头、看守所自制咸菜,午餐和晚餐各有一份煮菜、两个馒头。另一种是自己出钱,每周有五到六天,每天可以从“小伙房”买到一份大锅菜;每周轮下来,我记得的有红烧肉、青椒炒肉、土豆炖肉、炒木耳等。
食谱是一回事,真正的饮食是另一回事。
早晨所谓的大米粥,基本上是一碗粥内有三五个米粒和一两颗沙粒,剩下全是可以当镜子照的清水,因此不少狱友称之为“刷锅水”。
每天下午劳动号都会发由看守所腌制的萝卜、疙瘩、白菜帮等咸菜。当他们通过栅栏把咸菜扔到放风场满是痰迹的地面上时,老弱病残号的狱友就会蜂拥而至,抢到手之后再挤到洗手池将咸菜洗净。那个场面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洒出一把玉米喂鸡的情景,因此我看到咸菜就毫无食欲,甚至恶心得想吐。
最为狱友青睐的,当属“小伙房”做的价值25元一份的红烧肉。看守所里普遍缺油水,每周一次的红烧肉则是“大补”。不过红烧肉以肥肉为主,其做法是在水里加酱油后将肉煮熟。一份红烧肉平均有两三块瘦肉,剩下八九块全是肥肉,而且上面飘着厚厚一层猪油。有的老年人就靠这一份红烧肉,省吃俭用过一周。而年轻人则不管不顾,一顿饭吃饱,结果因为油水太大,不得不纷纷排队蹲厕所。
这样的饮食状况日复一日,自然大家都盼着过节,因为过节可以改善生活。
节前几天,气氛渐浓。一天下午,劳动号的两个弟兄提着板凳、拎着本子,开始逐号登记“订货”。我记得订货单上有葡萄、苹果、梨、烧鸡、火腿,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订购。而去年中秋必备的月饼则由看守所免费发放给每个人。
当时我所在的是“过度号”,“牢头”(平度官方的说法叫“值班长”)姓姜,比我大几岁,刚接任20多天,人很孝顺,也很仗义,对我也很关照。当月饼送到号子里之后,他就安排人逐一发放,做到人人有份,特别是对那些老年人,以至于一位曾受其照顾、2014年春节前出狱的老年罪犯,一定要在正月里不远百里登门向姜拜年(姜是正月初二凌晨刑满回家的)。
节前一天下午,放风场外一声吆喝“发货了”,让全号人群情高涨。在老姜的安排下,几个“小年轻”逐一把“货”搬运到监室内,之后按照登记每人有条不紊地领货。至少在未来几天,不用为吃发愁了。这样的喜悦暂时让大家忘记了羁押的痛苦。苦也一天,乐也一天,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在物质生活的问题上,总体上我还是被优待的,尽管有时也会有不快。我到看守所后不久,看守所方面就向我说,关于我在这边的消费,“陈宝成在这里一天,看守所就管一天;陈宝成在这里一年,看守所就管一年。”所以尽管家人和网友给我的账上存了钱,但在平度被羁押的日子,我是有钱也花不出去,这种状况直到2014年5月我被换押到青岛。
在这种情况下,2013年的中秋节,我也分到了一份葡萄、梨、苹果、火腿和月饼。不过因为和老姜、老杨等几个狱友一起“合伙”,我们的“货”也都搁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对我来说,除了吃上的不同,这天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每天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再看着星星和月亮悄悄探出了头。
那天晚上,一轮明月当空高悬,我想,虽然和亲人朋友不能在团圆节相聚,但千里共婵娟,月光也可以捎去我的思念吧?当时的我自己有多么凄苦?我没感觉;但家人和朋友对我的担心,我是感受得到的,而且完全可以想象,这个节日,他们该是怎样的难过。好在,冤有头,债有主,出门东行……
看守所里好读书。记得那时候家人带给我几本书:《论语》、《孟子》、《西方哲学史》和徐晋如兄的《胡马集》,另外还有警察送给我的《人间词话》和电脑打印的文天祥《正气歌》。李会清律师、浦志强律师和周泽律师安慰我说,这里最适合读书。我想也是,所以就把每天除了提审、谈话之外的时间都放在了仅有的这些文字上。
这些书,以前都是或多或少读过的。但此时此地来读,却别有一番体悟。
读《论语》,最让我感动的是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见义不为,无勇也”的论断更是增加了我的自信。
读《孟子》,我被这位千年之后让朱元璋断了生猪肉供奉的老头儿“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气神儿所折服。
读《西方哲学史》,我则沉思于苏格拉底著名的“洞穴”隐喻,每每念及其最后的审判,则不禁感慨系之。
文丞相一曲《正气歌》,更是我当时的最爱:每天早晨、中午、晚上至少背三遍,同时也想,一千多年前的这位庐陵状元公,都可以在蒙元野蛮人的牢狱中坐满四年而不屈不挠,我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记得在读徐晋如兄《胡马集》时,每每被他的诗歌所感动与鼓舞,他的一字一句都会让我想起他的古韵悠长。在书中,他援引了郁达夫的《乱离杂诗》:
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
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
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
读至此处,想起自己和亲人的遭遇,特别是念及年迈的岳父等我家亲友,几乎全部面临非法强拆之虞,更是万般感慨,于是和诗一首:
《次郁感事》
椿树萱花室未安,岱宗又恐再经滩。
卓然独立殊非易,横而不流始道难。
绣手偷天承大任,微躯委地忍饥寒。
先贤古圣复来读,何计路长与路宽?
……
一年倏忽而过,现在的我已恢复自由,而我的“表哥”朋友、同行殷玉生、石玉,我的律师浦志强先生、我的朋友许志永老师、贾灵敏老师等正道直行之人,却曾经或仍在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我衷心地希望,今晚的月光,能照进大墙之内;他们在监禁场所里,能够得到各方面的善待,并早日恢复清白自由之身。而身在外面的我们,还要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
“总有一个梦,不会死,记着吧;
无论雨怎么打,自由仍是会开花。
总有一个梦,不会死,记着吧;
来自你我的心,记着吧。”
陈宝成
甲午年八月十五日于燕山脚下、渤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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