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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乍破水浆迸。

确认一直微笑着的,我的前辈、领导、老师和同事张进去世消息的瞬间,我的心就像这瞬间炸裂的银瓶,而悲伤则如那激湍清流,汩汩而下。

往事如昨。初识张老师,是在2007年春夏之交的泛利大厦,老《财经》杂志的办公室。时至今日,那次面试的很多细节都已不复记忆,但他和大明老师的亲切、随和,让我毕生难忘——完全没有事前我想象中的需要“仰望”的高大和严肃,那次面试也是在极为轻松的气氛中顺利进行。只是当时一个未曾被问及的问题却困扰了我很久:为什么要到一家财经类媒体从事法治报道?要知道,当时的媒体环境远较今日为善,因为我迟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合适答案,所以第一次加盟老《财经》杂志的事不了了之。

因缘际会,五年后风云再变幻,我又有了第二次面试:那是2012年春天,在西大望路的温特莱酒店,《新世纪》周刊的办公室。当时张老师已是抱病请休,所以直到我入职后一段时间,大病初愈的他重返工作岗位,我们才再度谋面并共事。

在和张老师相处的日子里,我从他那里得到最多的,是平等与鼓励。他几乎从未视我们这些年轻人为“下属”,而更多是平等视角的“同事”,因此多青眼相向。他会在某些不为人所注意的细节中,自然而然地提携后辈。记得复出不久,有一次和我聊天,他能透过我的稿件中某些个用词,精准地判断出我读过哪部书的某些个篇目。当他确认自己的判断后,又会露出孩子般调皮的微笑,继而鼓励说,“一定要在《史记》那样的经典阅读上继续下功夫”。他的这些嘱托与教益,令我受益匪浅。

然而造化弄人。2013年夏季,我因家事身陷囹圄,直至次年夏方得重获自由。这近一年的时光,我本该在张老师麾下继续“宪政理想国”的努力,但却不得不中途变轨。不过阴差阳错,这段经历却促成了张老师和我独一无二的缘分。

2014年6月26日,我从看守所归来次日,张老师和军人出身的孙大柱老弟不远千里驱车南下,专程接我返京。听闻他们到来,我立即从家里冲了出去迎接。看到他们的车缓缓驶来,我的心情变得激动,脚步也从疾行变成了飞奔。就在这时,我不知道的是,敬业乐群的张老师已经在车里抓起了他的相机,拍下了我奔向他们的镜头。事后,他送照片给我,一脸孩子般的得意说:“这是我抓拍的最好的一张。”

【2014年6月26日,张进摄影于山东】

作为一位负责任的新闻人,张老师的底层平民情怀在这一天也徐徐展现在我眼前。这天下午,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可以带他参观一下我们依法集体维权的现场,访问其他的当事人,听听他们的讲述和看法。看得出来,张老师是当然知道,事情发生后,坚持到最后的维权者内部,已经被人为造成了分化与伤害,因此格外考虑我的感受。但这对耐受力颇强的我而言,并非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于是我一口答应,在约了一户维权者之后,陪着张老师去深入走访。这户人家显然有些不安和不适,好在经过我的介绍,慢慢缓和下来。于是我充当“翻译”,张老师就和这家人聊了大半天家常。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离观察张老师的采访艺术,他的细心、周全和善于观察、分析,一一得以呈现。当我们离开时,已是华灯初上。在路上,张老师一边复盘一边感慨:中国城市化转型真是“转型”(拆字法:驾驶“专”“车”向“土”“开”“刀”),我们这些出身农村的读书人,究竟价值几何,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从而使得这场“转型”不至于那么惨烈,或者变得缓和一些?但最后的结果,可能只是读书人的自作多情罢?

时间继续向前推移。此后数年,张老师的工作重心逐渐由新闻转向公益:致力于打造专门帮助抑郁症患者的“渡过”团队。我知道,这是他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开启自己人生的下半场,因此唯有祝福。在此期间,他和我们分享他的公子考取中国政法大学的喜悦,并介绍到我们法治组实习,我将此视为大家共同事业的赓续;离职的老同事回“家”探望,他常做东餐叙,也不忘叫上我们几个慢慢变“老”的人陪同;每次他出新书,我都会买几本送给有需要的朋友,并向他们介绍张老师和他的“渡过”团队;有信得过的朋友通过我向张老师求助,我也乐得牵线搭桥。我想,无论是做新闻还是做公益,张老师始终不变的就是他那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和善始善终的敬业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说他是“菩萨”,并不为过。

然而,拥有血肉之躯的张老师并不是练就不败之身的金刚菩萨,病痛在蛰伏数年后再度降临到他的身上。2022年5月20日,“渡过”公号刊发了张老师的文章《我如何渡过患癌恐惧》,首次详细披露了张老师的最新病情。我震惊于这标题和文章:天呐,苍天有多么嫉妒好人!让他遭了一回罪还不够!还要再让他遭一回罪!这不公平!!!于是,我在文后留言,希望他能更加振作。我说:

我到财新的时候,张进老师是我们组的领导。他为人低调而热忱,且有着极强的行动力。我蒙难之际,他为之斡旋奔走,还和柱子一起把我们接回北京,期间的各种不易却从不提起。他重视同事情谊,维系着众多离职老同事对老东家的情谊。做“渡过”这些年,他亲历亲为,笔耕不辍,真像菩萨一样,帮助了为数众多的抑郁症患者。他的心里有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却很少有他自己。在他的成就背后,是他极大的付出与劳累。我为张老师祈福,并希望他好好休息,让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下来,积极配合治疗,尽快恢复健康。好人平安喜乐!

【2017年7月19日,北京建国门南一酒店附近,餐叙后散场时的张进。摄影:陈宝成】

次日晨,张老师把包括我的留言在内的若干留言做了截图,并贴在朋友圈。他说,“一早醒来,看到昨晚文章的读者留言,被感动了。”其实,大家何尝不是被他感动?“天佑张进”几乎是所有人的心愿。

然而,天不遂人愿。壬寅年大雪节气之前两三天,在和疾病抗争了半年之后,我心中的银瓶炸裂了,张老师离开了我们。或许,病人更能从特殊的角度理解病人,悲痛之余,我也有一些思考。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相信自己的力量,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因为相信你,开始相信了自己;请保持心中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善良,走出了绝望。”

这是张老师2022年6月被广为转发的一条朋友圈。我当然理解,它之所以被广泛转发,是因为这段话给“被渡者”以启示、以温暖、以力量。但若换个角度说,不知是否有人意识到,对这段话的“摆渡人”张进老师本人而言,无论是作为新闻人还是作为公益人,只要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无论哪种社会角色,或许就会因为这“一道光”,而使他在内心难以彻底放下自己。

时光不能倒流,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很有限的: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应当只是某些人的天下,自然也不是我们这部分人的天下。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因此在自己的专业、职业、能力和视野范围中,在特定时间内尽到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有一份光,发一份热”,也就足够安慰自己的内心了;至于要像恒星一样持续发光,那我们自身还需要持续被输入能量才行。

相反,那些财富比我们多、权力比我们大、能力比我们强、地位比我们高的人,其理应承担的社会责任自然比我们更多,而更应该有所作为。这才是我所认可的公平。

人到中年,越来越体会到:生、老、病、死,是一切生命的“必修课”;我们所能做的,不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或者厌恶,来选择亲近或者“逃课”;而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认真作答每一份试卷;当生命终了,也就是我们“交卷”的时候。我们是否真正准备好了这场人生大考?

财新是个“大家庭”,很多人在这里有了“家”的归属感。我从这个角度,“自私”一点看,张老师内心的道德感和责任感过于强大,因此律己过于严格。他原本可以不用承担那么多,从而在心中放下这过于沉重的负担。这样是否会更有助于他的治疗和康复?

“渡人难,渡己更难”。为了更加长远的可持续“摆渡”,这个问题我提出来,与所有像张老师那样认真负责的各行各业的同仁共勉。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本文题目所说“我宁愿,他不是那道光”的原因,也是我呼吁大家给予更多像张进老师这样负责任的“摆渡人”更多关爱和支持的原因。

这几天,纪念张老师的文字纷纷见诸网络,读来仿佛他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许多久未联系的“老财新人”再次抱团,这是张老师再次发挥他独特作用的结果。他曾鼓励我坚持旧体诗创作,坚持在“平平仄仄平平仄”的有限空间内腾挪跌宕、锤炼文字。在此,我想就使用这种方式,再次表达我对张进老师的敬仰与怀念,并祈张老师安息,愿家属节哀:

哭张进

壬寅狼虎岁,步步历艰诡。

方送高昌去,再惊张进归。

常思青眼论,倍念千程催。

风义兼师友,华章自翠微。

 

陈宝成 壬寅冬月既望后一日于京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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