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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师傅这几天心情不好,好像有什么心事。今晚我叫上兄弟们一起请他老人家喝粥,你记得准时过来。”

接到二师兄朱尔德的电话,小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前些天孔教授应邀出席了小苏单位组织的峰会,还就金陵最近驱赶外地人口问题发表了演讲,引起热烈反响。尤其是他那句“在当权者看来,我们在座的诸位大学教授,其实也是低端人口”,成为峰会上最振聋发聩的焦点,据说当时会场的空气都凝固了。后来孔教授把这篇演讲发到自己公号,不到半天就轻松突破了10万+。

但因为出差采访,小苏没见到师傅,也就错过了这精彩的一幕,内心正愧疚不已;再加上出差回来又被临时安排采访了城南的一起火灾,灰头土脸的小苏也想找师傅和师兄们聊聊,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于是他安排好他带的小徒弟——实习记者郭肖靖再做一个收尾的采访,下班后就直奔孔府而来。

孔教授是华国最著名的大学——P大的社会学教授。虽然看起来他有着华国北方汉子的壮实与沧桑,似乎与学者风马牛不相干,但实际上他是与P大齐名的Q大本科、硕士、博士,毕业后来到一路之隔的P大,凭借自身的努力一步步晋升到教授,还当了博士生导师,成为本学科内的权威人士和社会意见领袖。

前几年荣休后,孔教授一方面仍然保持着对社会问题的关注,经常有振聋发聩的言论影响决策;另一方面端起了相机,悠哉悠哉地跑遍了华国,偶尔还到国外游历,作品几乎达到了专业摄影师的水准,朋友圈内点赞不断。这种神仙般的生活状态让小苏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能让师傅心情不好这么久呢?

执教大半生,孔教授桃李满天下,其中留在首都最出息的是大徒弟刁远波,年纪轻轻就担任了有3000万人口的金陵最高行政长官,仕途空间巨大;二徒弟朱尔德毕业后返乡,但不久又重回京城,现在是一家拥有5000多人的大型服装厂老总;三徒弟沙柏星,虽然比不上刁远波,但也成了金陵城南兴庆区的副区长。而小苏则是他们的学弟,比三位师兄低两年级,目前在一家媒体,屁颠屁颠地满世界跑。

说来这孔教授也怪,凭他的收入,足可以在首都最繁华的地段安家,可他却偏偏选择了南五环外、终南山脚,那座号称京城最大的建材市场附近定居,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美其名曰“可以近距离观察生活”。任凭学生们怎么劝,孔教授“我自岿然不动”。

初冬时节,寒气袭人,夜色朦胧,灯光昏暗。坑坑洼洼的路几乎让小苏找不到北。好在那座建材市场就是孔教授府邸的近邻,紧赶慢赶,还是在约定时间前赶到了孔府所在小区附近的老根据地——“潮汕人家”酒楼。

“老师好,师兄好!”进得包间,小苏和往常一样,向师傅和师兄们打招呼。没想到,孔教授心事重重,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在座的朱尔德、沙柏星也显得神色不宁,略有紧张。而以前从不缺席的大师兄刁远波却不见踪影。气氛压抑而诡异,小苏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应。

“小苏来了,人齐了,咱们开始。”孔教授说。

“大师兄呢?”不明就里的小苏随口问了一句。

“不管他,咱们喝咱们的!”孔教授有些不悦,朱尔德这时也使了一个眼色,这让小苏不敢再多嘴。

照例是每人一碗干贝海虾砂窝粥、两只梭子蟹,一瓶2斤装的绍兴老酒,外加几个清淡小菜,都是师徒们的最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教授的面色渐渐红润,大家趁机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最近注意到了么,诺大的一座金陵城,最近竟然买菜都麻烦极了。这家馆子过去几个月关门整顿,前天才重新开张。老板跟我说,金陵疏解非京城功能,转移低端产业,迁移外来人口,手下的大厨走了好几个,普通员工更是如此。我身边这座建材城,也是萧条得很呐!”孔教授出口就是他关注的身边社会学:

“也不知是怎的,我今天从火车站送人回来,好像今年春运一下提前了两个月似的,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老老少少,可看着又不像是高高兴兴返乡,倒像是颠沛流离的难民。这是怎么一回事?”

“您说这事啊,其实不是春运提前了,而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沙柏星似乎有些无奈:“上面给我们区县都定了指标,今年要完成转移400万劳动密集型产业人口的任务,我们区的指标是80万,然后层层分解到每个社区。完不成任务,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是死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好多人早早选择了离开。”

“好啊老三,原来是你在作怪。”朱尔德有点恼:“怪不得我们人力资源总监跟我讲,最近不少人离开了金陵。我说给大家涨工资,也留不住人。”

“师傅,二师兄,不是我的事,我也不希望这样。”沙柏星连忙解释:“这都是大师兄的主意。上次有大领导视察,看到有些地方脏乱差,污染重,就要求整改。大师兄现在仕途正好,还有上升空间,所以就提出要按照领导对京城工作的功能定位和具体要求,疏解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相关外来人口。”

“那前天城南一场大火,烧死20好几个人,你们是不是借机加快了驱赶人口?”虽然沙柏星已经是副区长,但在老师面前,还是毕恭毕敬,恪守礼节,面对老师的质问,不敢造次:

“当着您和师兄弟们的面,我不好撒谎。这件事当然说明我们平时工作没做好,消防隐患没有及时排除,政府公共服务没有拓展到远郊区。但是客观上,也确实为我们疏散人口、转移产业提供了条件。这不快年底了,都在赶进度呢。今晚大师兄没来,估计十有八九就知道大家会议论这事。”

“小王八犊子,当初我教他这么干了么?”轻易不骂人的孔教授,脸色铁青:“柏星啊,你和远波走仕途,本来是好事。我本指望着你们能有更大的作为,但凡事要有个度。我看报道说,大冬天的,你们以存在安全隐患为理由,要求人家几个小时到几天内从租赁的房子里搬走,可有这事?就不能等天稍微暖和了再让人家走?”

“老师,这事我知道一点。”小苏插话道:“我的徒弟郭肖靖去采访,他告诉我说,昨天晚上他就遇到,就在三师兄他们的兴庆区,借着大火的事,以消除火灾隐患为名强拆所谓的违建公寓,有的大半夜逼着老老少少一家人离开金陵,有的拿锤子砸门、打墙、破窗,有的甚至把人家的家当都扔到大街上、垃圾堆,一点不顾及这些人的切身感受。大冬天的零下四五度,让人家无家可归流浪街头。”

“还有更严重的呢。”小苏掏出手机说:“这是我徒弟发来的一条朋友圈,是仿照杜甫《石壕吏》写的一首打油诗,叫《新建吏》,我给大家念念:暮投新建村, 有吏夜逐人。业主逾墙走, 租户出门看。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 三年入京都。一纸诏令至, 众人大迁徙。留者且偷生, 去者长悲泣!室中无一人, 惟有破盆锅,有孙母未去, 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 求吏勿翻柜,家唯一废柴, 犹得备晨炊。天明登前途, 从此与京别。师兄,这丧尽天良的事,你得管管啊。”

被师弟叫板,沙柏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念在同门之谊,倒也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地点了点头:“我会去调查处理。”

“叮铃铃……”,沙柏星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沙柏星连忙站起离席接听电话:“嗯,好的,明白,我马上到。”

回到酒桌,沙柏星有些不好意思:“老师,师兄,师弟,不好意思,区里有急事,说大师兄要开紧急会议,需要我回去,今天我就不能陪老师尽兴了,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坐坐。我先告辞了。”

沙柏星走后,虽然少了一人,但酒桌的气氛开始稍微活跃起来。大家推杯换盏,不知不觉2斤绍兴老酒已喝下大半。

“尔德,城南大火,没直接影响到你吧?实在不行,就转行吧。做服装生产也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你的管理经验丰富,还是要提高技术含量,向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型。俗话说,一样通,样样通。”

“老师您说得对,世界经济下行,我们也不例外。虽然说我们厂规模很大,不仅是金陵最大的服装制造商,还出口国外,但这些年我其实也在考虑转型的问题。看大师兄他们这么做,我想我得加速。”朱尔德顿了顿,举起酒杯:“谢谢老师的关心和指点,我会努力。”

刚放下酒杯,朱尔德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喂,什么?这么快?好,我知道了!”

转过身来,朱尔德面色焦虑地说:“师傅,刚才我的人力资源总监说,大师兄手下的人,还是借机把我们厂的工人赶走了一大半,这生意我真做不了了。我得先回去看看情况。”

“叮铃铃”,这时,小苏的手机也不识趣地响了起来:“师傅,我郭肖靖。您走后,我的房东电话说,要我立即搬家清退;我刚把行李搬到旅馆不到俩小时,店主说这里也接到指令要求今晚起关停。我现在在街头的路灯下,完成您交代的任务。但是我不知道今夜去哪里安身了,呜呜呜……”

“那好,正好咱们顺路,一起走吧。”朱尔德和小苏说道。

“你们快去吧……”孔教授目送着两人消失在夜幕中,再也无心喝酒,脸色乌黑地回家了。打开微信公号,他胸闷得更加厉害,想再就此写点什么以舒缓情绪,却突然发现,前几天社会效果极好的那篇10万➕的演讲文章,已经被40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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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成

陈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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